公開承認自己遭受性暴力/性侵,要做哪些心理準備?

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準備好跟大家說,我曾經遭受性暴力的經驗…」


女人迷專欄



那天朋友打電話給我,想跟我聊聊她曾經遭受到的性騷擾經驗。
作為一名曾經實名公開揭露性侵與網路性暴力的受暴經驗的人,
我發現「受暴後公開揭露會遇到什麼情況」並沒有太多經驗可以參考。

我想起我當初在揭露前,也是透過拜訪勵馨基金會,透過跟基金會的夥伴們請益,才得以有更好的心理準備公開揭露自己的經驗。於是,這次想透過這篇文章跟大家分享我在揭露時的心路歷程以及發現。

第一點,倖存者得認清自己沒有「揭露義務」,但是「揭露」確實有其意義,而你要自己想清楚想要揭露的原因。


我記得我曾經問過我朋友,她同是性侵倖存者,也曾經實名撰文公開揭露自己的經驗。

「你覺得我該公開揭露嗎?」

「你的公開揭露,對於性暴力的防治、性教育的普及都會有實際的幫助跟意義,但是那不是必須的,你沒有必須得告訴別人你發生過的事。你做什麼選擇都可以,你有全權的決定權。」

朋友又補充,「但對我來說,我自己定義的『復原』,是我有一天可以不帶壓力地在跟一個我剛認識的陌生人說,『哦,我曾經被性侵過。』,就像我跟他們說『我很愛跳舞』一樣,我不再躲躲閃閃。對我來說,那才是我真正復原的模樣。」

「那你呢?你為什麼想要公開?」

「我喔…我看到我身邊的朋友近期也遭遇性侵,然後被噤聲,我突然覺得很不公平。為什麼受害者要被噤聲?為什麼受害者要為自己的遭遇感到羞恥?我覺得透過公開實名敘述,或許可以讓我自己跟更多倖存者相信──遭遇這些經歷,我們可以不為自己感到羞恥。」

「如果想要說,那就說吧。」

我也曾經很害怕揭露自己的經驗,光是想到「全世界以後搜尋我的名字就會看到我被性侵」,情緒的直覺反應就會讓我就會退卻好幾步。但是慢慢細想,我也發現自己的退卻正是羞愧感的展現。

而理性的我也想起,我可以透過開始敘說去擺脫那些羞愧感。接納那些經驗曾經發生在我身上,並不把這些經歷擴散成為一個「丟臉的自己」,正是一種擺脫羞愧的過程。

同時間,我也想讓這世界上其他倖存者可以看到一種可能性──我們可以在承擔著這些經驗的同時,不為自己感到羞愧。

於是,我決定要公開訴說。

第二點,揭露必然會帶來各式各樣的風險,但揭露,也讓我們有機會被接住。


在決定公開揭露以後,我則決定要先跟我的家人,以及我伴侶的家人揭露。

我跟家人的感情很好,但過去卻從未跟父母談過這個經驗。主要是怕的不是他們二度傷害我,而是怕他們自責,怕他們會認為當初是他們沒有保護好我,才讓我遭遇這些經驗。而沒有跟伴侶的家人說,則是怕伴侶的家人會因此而不接納我。

我仍記得我跟我媽傾訴的那天。

「媽,我最近想要寫一篇公開的文章談性侵。」

「哦?」我媽挺習慣我跟她說我要做的各種行動,她一開始並沒有太驚訝。

「因為以前曾經也有發生過這樣的事。」

我媽放下手邊的事,更專心地聽我簡要地說明以前發生的事件。

「你聽到這些沒有很難過嗎?」

「這當然不是什麼快樂的事,但是你既然能夠跟我說,也打算跟大家說,我想你應該已經度過那最痛苦的階段了。你希望我很難過嗎?」

「沒有,我不希望你很難過,我確實是真的已經好很多了,所以現在才有辦法跟你說。」

「我很遺憾我不能早點知道、早點陪你。過來,媽媽抱一個。」

我媽抱了我,我則充滿了感謝與感動。

「你有想好,如果公開說的話,你男朋友的家人會有什麼反應嗎?」

「有,我有打算先跟他們說,但是無論他們支不支持,我還是想要公開,我覺得這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。」

「如果你會因為揭露而失去某些愛,也不用擔心,你回來找媽媽,你是不缺愛的孩子。」

幸運的我,沒有因為揭露而失去了一些愛,反而獲得了更多的愛。男友的妹妹也在一通電話中,好好地接住了我。她告訴我,Me Too運動在澳洲還有很多國家都很普遍,她覺得這很有意義,希望我在臺灣做這些行動時,不要因為臺灣人的反應而挫折。

揭露的選擇,讓我先遇見了來自家人的支持,再遇見了來自伴侶家人的支持。讓我在真正公開揭露以前,得以先被好好地接住。

第三點,就算遇見95%的善意與5%的惡意,而你仍然會被後者影響。


揭露的文章貼出以後,大概不到幾天時間,該篇文章就出現數千次的分享、數百則留言與私訊。而這些分享、留言與私訊,大致上分類可以分成以下幾種類型:

(A) 暖暖的支持:這些留言會表達他們對於有人公開揭露經驗的感謝、也會表達他們對我的愛跟支持,看了會很暖,會覺得更有力量願意好好訴說;舉例像是「謝謝你願意勇敢說出來」

(B) 理性的辯論:這些留言會討論政策、資源、教育、法規的現況,並且在其中辯論怎麼做才能有效減少傷害;舉例像是「我曾經做過性平會委員,其實在性平會最常遇到的案件類型就是OOXX,我覺得應該要OOXX。」

(C) 憤怒與痛苦:人們在理解別人的創傷時,很容易出現替代性創傷,這類的留言往往會因為自己也發展出創傷的情緒,於是積極地希望為我尋求他們想像中的正義;舉例像是「你跟我說他是誰,我去殺了他。」

(D) 惡意的傷害:這些留言往往來自匿名或假帳號,這些討論會評論我的外表、身分以及事件真實性,像是「你還能拍笑著的自拍,應該沒真的發生什麼事吧?」或是「這些都是為了騙讚才寫的。」


我的個案中,(A)與(B)類型的討論佔比非常高,應該有九成以上。然而我印象很深刻,我在揭露的第二天,就因為後兩者的訊息而急性憂鬱爆發,明明知道自己還有工作沒做完,但卻因為哭到實在停不下來,而一邊焦慮明天的工作,一邊痛哭到半夜四點。

人的大腦機制讓我們天生對於「威脅」與「負面消息」的反應會比較大,於是我的崩潰也就不稀奇了。我仍記得看到那些負面私訊的時刻,腦袋甚至痛苦到冒出自殺念頭的我,哭著發了一篇僅限摯友的限動──

「我必須一直一直跟自己說,你很棒、你很勇敢、你沒有做錯什麼,難過沒有關係,哭就哭吧,如果一輩子沒有完全康復也沒有關係。至少,至少活著,至少相信有人無條件愛我,好像才撐得下去。」

我的家人給予了我很多的時間與愛,我的男友半夜被我打電話叫醒聽我哭,我身邊好多基本上是社工、心理師等級的朋友都用無敵強大的同理心陪伴著我,於是我終於平平安安地度過了那幾天的急性憂鬱,好好地活下來了。

但那一點都不理所當然,一個負面的訊息,需要將近一百倍的愛與支持才能平衡得過來。而我是很幸運的那個人,我確實遇見了一百倍的愛與支持。

第四點,你會遇到大量倖存者來找你,所以你也會需要設定界線。


當前臺灣的現實是大部分的倖存者找不到人傾訴自己的經驗,而大部分的倖存者又都亟需被同理、被陪伴,於是當有人冒出頭時,倖存者就找到了他們的出口。

在我揭露我的經驗以後,我收到了很多來自完全陌生的網友鉅細靡遺地告訴我他們的經驗。而那樣的痛苦也都很真實地用文字傳達出來,我會在很短的時間內,承接非常多來自陌生人的痛苦、掙扎、困惑與憤怒。

一開始我並不知道該如何回覆那些揭露他們秘密給我的私訊。

後來,我決定告訴他們我很感謝他們的信任,但我也選擇向對方承認我的無能。性暴力創傷,大部分時候是需要專業介入的,包括諮商師、精神科醫師、醫師、律師、社工師等,而我不是以上任何一個角色。

我曾遇過一名倖存者自從跟我說了經驗以後,會頻繁地跟我聯繫,希望我為他主持公道,但我其實沒辦法為他做那麼多。在接觸的早期,讓對方知道我們的互動之間有界線,也是減緩我會因為無法為對方解決問題而產生「罪惡感」。

我只是一名倖存者,我能理解部分的經驗,但我仍有很多經驗與知識是完全空白的,於是,讓倖存者知道他們能去哪裡再求援,提供相關資訊、正向感謝他們的信任,是大部分時候我會做的選擇。


總結四點可能會要有的心理準備:
1.倖存者得認清自己沒有「揭露義務」,但是「揭露」確實有其意義,而你要自己想清楚想要揭露的原因。
2.揭露必然會帶來各式各樣的風險,但揭露,也讓我們有機會被接住。
3.就算遇見95%的善意與5%的惡意,而你仍然會被後者影響。
4.你會遇到大量倖存者來找你,所以你也會需要設定界線。

如果你現在問我──我會不會建議別人揭露自己的經驗?

我會同我朋友說的一樣,

「你的公開揭露,對於性暴力的防治、性教育的普及都會有實際的幫助跟意義,但是那不是必須的,你沒有必須得告訴別人你發生過的事。你做什麼選擇都可以,你有全權的決定權。」

祝願我們都能勇敢做我們認為對的事,當遇見傷害也都能好好復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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